_____记著名上党梆子青年演员、第九届戏剧《梅花奖》获得者张爱珍
引 子
这是什么声音?如此美妙,如此动听。
似山间叮咚的溪水,像飞马身上的响铃。
令那虫鱼凝神陶醉,叫那牛羊侧身静听,连未绽的花蕾都舒展开嫩瓣,毛茸茸的绿叶也滚动着露珠。
你看,它来了,蓝天白云下飘过一团飞影,从你头上掠过,从他头上掠过;好俏丽的装束,好灵巧的身姿,尤其让人迷恋的是那洒满山川河流田野村庄的婉转动听的歌声。
“噢----百灵鸟来了!”
孩子们仰头欢呼雀跃,红朴朴的脸蛋上透出童稚的纯真。
“哟----百灵鸟来了!”
姑娘们扑闪着水灵灵的双眸,美丽的面颊上泛出动人的霞彩。
“啊----百灵鸟来了!”
老人们眯缝着混浊的眼睛,刻满风霜的脸上闪过青春的律动。
百灵鸟来了,它飞着,唱着,歌着,舞着,把欢乐播进大地,把生机洒向云天,把春晖报给人间。
雏鸟啼血颤娇声
云中百灵岁岁唱,人间“百灵”何处闻?
此曲岂独天上有,请君慧眼众里寻。
寻江南水乡,山明水秀,地灵人杰,自有丝竹盈耳,笙歌缭绕;寻东北林莽,白山黑水,物华天宝,亦有锣鼓铿锵,歌舞翩跹;寻千里草原,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狂舞惊奔马,牧歌遏行云;寻华北平原,风习习,水潺潺,碧波滚滚麦浪翻,村村闹红火,家家唱丰年。寻巍巍太行,却只见童山秃岭,旱垣荒丘,纵有春风绿天涯,谁闻金玉好歌喉?
公元1959年5月初七,太行山南麓的高平县河西镇关庄村一户张姓的农民家里,一个瘦小的女婴呱呱落地了。已经有了两个男丁的父母对一个女孩的出世觉得实在平常了。脸上竟未露出应有的喜色来,大概因为小女婴的第一声啼哭除了扯着喉咙哇哇地喊叫外,听不出还有什么特别之处吧。
不平凡的开头,预示着不平凡的结尾;平凡的开头,也预示着不平凡的结尾。因为,不平凡寓于平凡之中。
父母给小女婴起名叫爱珍,一个极平凡极普通的名字。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大人们一般都不敢有什么奢望,只是盼着她能够平安长大,嫁个本分正派的男人,然后生儿育女,有吃有穿和,也就行了,可是事情也有例外的时候。这例外不是父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高期望值,这高期望值是为人父母者都会有的,而是子女在先天秉赋之上萌生出来非凡的心志和付出的超人的辛苦。这就是常说的“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了。
小爱珍有什么先天秉赋?她的父母兄长,她的同学伙伴,谁也说不出一条来,小爱珍太普通了。
红布条条扎小辫子,补丁衣服打掌鞋儿,糠汤菜水家常饭儿,拨草刷锅洗衣衫儿。浑然一个农家姑娘丫头片儿。
农家姑娘虽有农家姑娘贫穷苦寒的烦恼,但是也有农家姑娘的欢乐--------赶集看戏便是她们过年一样的盛大节日。每当听说附近哪个村庄有集,姑娘们早好多天便喜孜孜地反复相告,盼着带上父母给的可怜的几块赶集钱,到集上或买件花衣服,或吃顿稀罕饭,再挤到戏场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挨人的人群里去看那咿咿呀呀的戏文。
七、八岁的小爱珍最爱跟着大人赶集看戏,翻山她不嫌腿疼,蹚河她不怕头晕。那时候,古装戏被当作“四旧”破了,样板戏成了时髦的典范。每当上党梆子那高亢激越的锣鼓声一响,小爱珍顾不上擦干头上的汗珠,便心驰神往地进到戏中。
“爱珍,走,庙门口买瓜籽吃!”
小爱珍聚精会神地看着,旁若无人。
“爱珍,你聋了?”一个小女孩干脆把嘴巴按在了爱珍耳朵上。
“不聋,看戏哩。”
“看戏比吃还要紧?莫不是你长大想唱戏吧!”
几个小女友嘻嘻哈哈逗着爱珍,边是激将,边是戏谑。小爱珍眨了几下狡黠的眼睛,笑而不答,回转身来又如痴如醉地入到了戏中。她那童稚的圆脸上,随着音乐的旋律节奏和人物的喜怒哀乐,闪现着情感的涟漪;而涟漪深处的心海中早已被涌浪卷,潮起潮落,失去了往日的平静。
从此,小爱珍走着、跑着、坐着、躺着,都爱轻轻地哼几句戏里的唱段。每当她唱出声时,娘总是悄悄地、甜甜地听着女儿喝完,不忍惊扰她、打断她,即使误了干活也不责怪。
有时,娘也求女儿来一段她最受听的唱段。
小爱珍此时便摆开架式,唱得娘乐不可支。
“老爹爹且息怒暂把气消,
父恩情女儿我永生记牢。
娘死后孤苦儿把父依靠,
父为儿在深山日夜好劳。
老爹爹莫怪儿这一遭。”
。。。。。。
小爱珍嗓子虽然细弱尖嫩,但也蕴含着无限深情,九曲婉转,做娘的几乎次次都听得手舞足蹈。要是有别的邻家人在场,娘便让爱珍把《皮秀英打虎》换成《红灯记》来夸耀:
“提篮小卖拾煤渣,
担水劈柴全靠她;
里里外外一把手,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
女儿是娘的宝贝,做娘的总是照着自己的心愿来塑造她--------用自己过去失落的一个个七彩的梦。君不见说“看了娘的脚后跟儿,就知道女儿有几成儿”吗?
“娘,老师叫我们花鼓队的女生都做一身新衣裳,你准不准?”小爱珍以她的聪明伶俐博得了学校的青睐,成了花鼓队的主力队员。花鼓队要赶在元旦演出。
“唉~~~”面黄肌瘦的娘没有言语。她多想痛快的答应了女儿的祈求。可她知道,家里吃盐、买药还是她爬坡上楞刨榆皮卖下的钱,哪有余剩买演出用一时的衣裳!
好强的小爱珍怔怔地站在那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她不撒娇,不哭鼻子,她知道家计的艰辛和母亲的难为。她一时决定,不参加元旦演出了。
当爹的见女儿受了委曲,冲着爱珍娘大发雷霆:
“闺女要衣裳,你为啥不去想法子?你让咱爱珍在村里、在学校里败兴,你还活着干什么?”
上了一天地的男人已筋疲力尽,情绪就像干透了的艾蒿,一点火就着。好强倔强的女人本想让男人回来哄劝女儿几句,没想到劈头挨了一顿臭骂,她一扭头从家中跑向村外。等爱珍和她爹被众人扶到辘轳井边的时候,一具冰冷的尸体被三百多户一个村的几乎所有的男女老少围了个水泄不通。小爱珍扑在娘的身上拼命地摇着、喊着:
“妈,我不要你买衣裳了,你睁开眼吧--------”
“妈,我不去花鼓队了,你醒醒吧--------”
秋风萧瑟,黄叶纷飞。小爱珍跪在娘的灵堂前泣不成声。
“妈,你老人家且慢走一步,让女儿再为你唱上一段。”
“老爹爹且息怒------暂把气消,
父恩情女儿我------永生记牢。
娘死后孤苦儿把父依靠,
。。。。。。
老爹爹莫怪儿这一遭。”
一曲未罢,满堂哽咽;星月为之垂泪,天地为之动容。老父涕泪纵横,悔煞当初;兄嫂睹物忆人,悲痛难抑。真个是贫贱之家百事哀,无限伤心只泪流。
雏鸟啼血泪,母命不得长,长歌声声摧心肝。小爱珍凄婉哀绝的哭唱牵拽着乡亲们的肺腑,却无意中深深地打动了一位有心人---------她的哥哥冯来生。这位擅长用二胡抒发情感,并令父老乡亲们倾心共鸣的高平县一中教语文和音乐的教员,突然间对她的小妹妹爱珍有了新的发现,那情真意切的童声中似有几分天赋的金嗓,几分难得的灵性,像玉蕴于石腹,珠藏于贝胎,等待着慧眼来识辨,巧匠去雕琢。冯来生将这一发现悄悄埋在心中,他会在那春风化雨的季节里让它生根发芽,到那金风飒飒的季节里让它开花结果。眼下,是让爱珍读书、学文化,因为这是当好演员的忙必不可少的基础。
《皮秀英打虎》中小爱珍最喜欢唱的那句“娘死后孤苦儿把父依靠”想不到真的应验了。每想到此,小爱珍便心酸落泪。文化大革命的风暴正在中国大地上强劲地吹拂,小小高平县里也同样天低云暗,风起浪涌。虽说农村远离城市、工厂,但农民们也不轻松。一天三送饭,晚上加班干,革命加拼命,建设大寨县。刚和哥嫂分了家的十岁的爱珍和父亲俩人相依为命,含辛茹苦,实在应付不了那个一派大好形势,便决定爱珍每天少上三节课,在家为父亲做饭;还得抽工夫做针线活,拆洗衣被,为自己和父亲缝补洗涮。
小河流水就谷糠,辣辣碱水手一双,十岁的爱珍洗衣裳--------
案板铁锅大水缸,一日三餐菜饭汤,十一岁的爱珍做饭忙-------
钢针短,棉线长,油灯昏昏夜未决,十二岁的爱珍忆亲娘-------
始舒缓,渐低昂,声韵未成泪盈眶,十三岁的爱珍难成腔-------
张家有女初长成,山中雏鸟思飞翔。
千鸣万啭小百灵
“雄伟的喜马拉雅山呀,
奔腾的雅鲁藏布江;
。。。。。。”
一首高亢的抒情歌曲,一段《沙家浜》里阿庆嫂的说白,使十四岁的张爱珍从五百多个考生中脱颖而出,被录取的七个人中有她的名字。哥哥高兴地为小妹妹买了一双红尼龙补袜,一双塑料底红条绒鞋,送她进了高平县青年文艺培训班。埋在他心中四年之久的夙愿今日[实现了。春风啊春风,请带着细雨好好滋润爱珍这棵艺术之种吧,让她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哥哥心中在默默地祈祷着,祝愿她穿上红袜红鞋从此走上红运。1972年啊,请记住我张爱珍的誓言吧,为了死去的母亲,为了劳苦的父兄,为了好心的乡亲,我要学成个好把式,为你们争光-------爱珍长跪在母亲坟前心中悄悄地下了决心。
艺校不在繁华的县城,而在远离县城的米山乡定林寺内。定林寺庙门前一株三人合抱的大松树遵劲挺拨,四季苍翠;寺内一眼水井上龙首高昂,喷珠泻玉;寺庙周围山青水碧,幽静清爽。虽说“破四旧”搞了个冷落空寂,也不失为一个习艺学戏的好所在。
新的生活开始了。
劈叉、下腰、踢倒紫金冠。。。。。。
吊嗓、把步、学唱样板戏。。。。。。
《红色娘子军》中吴清华,《红灯记》中的李铁梅。。。。。。
晨曦未露急起身,夜幕低垂人未归。。。。。。
春风、夏夜、秋霜、冬雪。。。。。。
。。。。。。
小伙伴们的父母隔三差五前来看望,送给儿女几个干粮,而爱珍一点也没咽涎水。她理解老父的艰辛,她早已经受过严峻生活的陶冶。现在,她愿相信,穿上哥哥送给她的红袜红鞋,前程将是一路红运。昨晚上,她做了一个好梦,不知是喜是悲,她哭了。
抑或是悲?
记得九岁时,母亲去世不久,她已背上了家务活的重负。为了把那口大猪食锅从火上端下来,却不小心碰翻在地。粘稠火烫的流质液体糊满了她的双脚,她却紧闭两眼不愿睁开。她想,这一定是个恶梦吧!爱珍,难道生活和梦境你都分不清了?不是,爱珍哪能连这都分不清。是生活艰难走了背运。恶梦几乎夜夜做,及到真时不信真,烫伤害了一百天,每到痛时心更悲。如今这背运已过,何悲之有?
抑或是喜?
艺校每周都要由学员到山下粮店往上运粮。爱珍从小受苦,身单而志坚,扛了一袋玉茭面,数里山路未歇肩。突然一辆失灵的拖拉机飞奔而过,爱珍扔下口袋,飞身上塄,避免了一场大难。拖拉机却闯下大祸,造成四人死伤,而爱珍因急中生智,安然无恙。她想,这一定是个好兆头吧!爱珍,难道你相信有什么时运吗?不信它!命运握在自己手,前程由你脚下踩,播下春风布细雨,梅花香至苦寒来。现在刚起步上路,何喜之来?
不悲不喜,勿喜勿悲。当学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在师长的辛勤哺育下,经过两年的翻腾跌打,张爱珍--------这个羽毛渐丰的小百灵,要一试歌喉了。
1974年,从高平县到长治市,从长治市到并州城,一出上党梆子《红色娘子军团》幕起幕落,张爱珍主演的吴清华英姿勃勃地走上舞台,初踏红氍毹,牵动万人情,字字腔腔心内吐,意态由来学不成。十六岁的张爱珍首演赢得满堂喝彩,她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观众。
1976年,“四人帮”粉碎了,张爱珍也从艺校学满五年正式毕业分配到了高平县人民剧团当演员。姑娘正好十八岁,如锦似玉的好年华。剧团领导看重她基本功好,心有悟性,决定让她扮演《蝶恋花》中的杨开慧。杨开慧,是中国人民妇孺皆知的巾帼英杰。要想塑造好这个聪慧端庄、志向高远的非凡女性形象,一要有胆略,二要有功夫。
“爱珍,你敢不敢演杨开慧?”
“敢!”
“能不能演好?”
“能!”
“我们等着看你的《碟恋花》了。”
“行!”
剧团领导很满意爱珍的回答,但心里仍为她捏了一把汗。
张爱珍揽下了瓷器活,开始磨她的金钢钻了。
她跟随几位老演员北上京城,顾不上观赏那向往已久的历朝古迹和园林风光,便悄悄地溜进了中国京剧院的大剧场,她要偷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李维康的《碟恋花》了。自古道:偷书不算偷。那偷戏还能算偷吗?可对于张爱珍一行从太行山里来的土里土气的无名之辈来说,想名正言顺地请李维康摆开阵式去教她们,不啻于身无分文的人想买那豪华的衣衫,所以就动了“偷”的念头。
既“偷”就得下功夫。从早晨五点排队等到下午三点,整整八个小时还不能保证买到一张《碟恋花》的晚票。就这样,排队买票半个月,张爱珍“偷”了四场戏。她动员了全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所有的细胞,双目圆睁,双耳直竖,心领神会,手舞足蹈,直把李维康目透肌肤穿,声追肺腑穷。凭着记忆比照模仿,靠着灵悟顺理成章,张爱珍就这样将《碟恋花》偷回到了高平城。
“杨开慧”一上场,真是娴静而端庄,朴素而大方,坚贞而刚强。那一段段唱腔经张爱珍歌喉一振,更使“杨开慧”璀灿生光。晋东南地区宣传文化部门的大小领导和所有的文化团体,纷纷专程赶赴高平县城观摩。《碟恋花》在这个小小的县城竟一连演出了十五场。一级导演张仁义夸爱珍说:“真像李维康。”可李维康哪里知道高平河西关庄村的一个小姑娘,已将她的《碟恋花》“偷”回了太行山中的泽州府。
在泽州这块古老的土地上,不知从何时起就形成和发展起上党梆子这一山西“四大梆子”之一的剧种。据专家考证,上党梆子大约于顺治至康熙年间,在泽州村野星罗棋布的各式戏台上,从昆、梆、罗、卷、黄五种声腔同台献艺,相互交融之中脱颖而出,并日臻完善和成熟起来,传统剧目有八百多个,成为泽州地区劳动人民文化生活的重要内容。
那“梆、梆、梆”的清脆的枣木梆子声一响,那气势雄浑的牛皮老鼓、大锣、大钹和急如风、响如磬的鼓板声一配,那悠长婉转的二胡、胡胡、锯琴一拉,那激越昂扬的唢呐一吹,不知让多少代多少戏客们激动、亢奋、沉醉、痴迷。从头戴花翎的州县官员,到挥鞭甩响的牛娃羊倌;从步履蹒跚的老翁老妪,到未涉世事的稚子蒙童。谁不会哼一段四六、跺板,谁不会唱几句三国、杨家。上党梆子成了泽州人民的文化瑰宝,虽经历朝而灭,如遇悲喜情更迫。
可是,到了本世纪六十年代、七十年代,上党梆子这一古老的剧种突然显得不太景气了,再加上样板戏的一花独放,年轻人便冷眼小看起他们的祖先来,怎么留下这么一个戏来,真是有点太那个了。
艺术的生命在于创新。默守陈规,一步一趋,必然将艺术送进死胡同。书籍的爆炸,电影的浪潮,电视的风暴,已将局限于舞台之上的戏剧挤入一隅,冲下低谷。如不尽快对上党梆子从内容、形式到音乐、唱腔进行创新,现代生活的潮流必将把它悄悄地湮没。
如何使上党梆子老树发新枝,使它在前人的成就之上重现芳华,倍放异彩,心强志大的张爱珍强烈地感受到这个历史的使命。
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拨正了中国这艘巨大的航船,使它劈波斩浪,一日千里,驶向光辉灿烂的明天。张爱珍则在这一年选择了革新上党梆子这个古老剧种的难题,上太原,去邯郸,拜老者,翻唱片,开始了她艰难的历程。
蜂儿酿蜜采百花,欲成高徒拜名师。
著名晋剧表演艺术家田桂兰、萧桂叶擅长水袖、扇子功夫,张爱珍专程奔赴太原虚心请教;
邯郸市一家剧团《英台抗婚》演出成功,张爱珍为演好英台,千里奔波赴邯郸,买不上票竟爬到剧场的天花板顶上偷看;
独领一代风骚的著名上党梆子演员吴婉芝,“文革”前录制的旧唱片曾风靡上党城乡,张爱珍就千方百计找来一遍一遍反复听,一字一句跟着唱。
爱珍记得艺校老师曾给她们念过京剧大师梅兰芳的一副对联和清代扬州八怪郑板桥的一首诗:
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
装谁像谁,谁装谁谁就像谁。
四十年来画竹技,
日间挥写夜间思;
除去冗繁留清瘦,
画到生时是熟时。
爱珍知道,这是老师在讲从艺之道。艺术不是模仿,模仿没有出路。艺术在于创造,只有创造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张爱珍从唱片中学来吴婉芝的《皮秀英打虎》,1981年荣获山西省电台举办的优秀青年演员好唱段奖。1982年又由山西省电视台录像播放;同年11月,在山西省文化厅举办的全省优秀中青年演员评比中,获得一级优秀青年演员奖。1984年中国唱片公司重新录制她的《皮秀英打虎》,她大胆地在(四六板)中融入了(一串铃)和(葡萄架)中旋律欢快、韵腔轻盈的成份,使用了民歌唱法的演唱技巧,从而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受到了专家和新老观众的称誉。
1982年12月16日,张爱珍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被评为晋东南地区劳动模范。
飞着唱,唱着飞,一声更比一声美;
小小百灵成大鸟,千鸣万啭不知归。
振翮奋翅出太行
张爱珍出名了。
1986年,她从高平县调到了晋城市上党梆子剧团。那优越的条件和良好的环境催开了她心中酝酿已久的宏图。
剧团领导决定对上党梆子进行改革创新,并让张爱珍拿主角,挑大梁,飞出太行山,唱向北京城。市党政领导立即给予高度重视,大力支持。他们深知,地方文化特别是地方戏剧的兴衰与否,是制约地方经济发展的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媒介和得力因素。
上党梆子在泽州地区可谓家家有观众,村村有戏迷。可是在这个地区工作的外地人却不感兴趣,甚至有“上当梆子”之戏谑。是何原因造成如此隔膜?
字多腔少,一泄而尽,直率奔放,引吭高歌------它的曲调风格激越有余,低回不足;
大动作,粗线条,色彩浓烈,大出大入------它的表演风格粗犷有余,细腻不足;
锣鼓铿锵,唢呐高昂,只见乐队,不见唱腔------它的音乐风格雄浑有余,抒情不足。
取人之长,补己之短;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于是,张爱珍和音乐设计人员配合默契,广泛吸取京剧、评剧、越剧、豫剧、蒲剧、黄梅戏以及歌剧、曲艺乃至民歌艺术的优点,融轻声、气声唱法于其中,力克“高、尖、 响、炸”的发音弊端;淡化其激越、粗犷、雄浑之刚劲,强化其低回、细腻、抒情之柔婉,力求自然优美、刚柔相济的艺术风格;打破以(四六)(大板)为主旋律的组腔格局,合理布局,跌宕起伏,轻重缓急视情而发,抑扬顿挫据意而定。终于,张爱珍承先启后地在继承吴婉芝唱腔的基础上,把上党梆子推到了新的高峰。从而形成了她既有浓郁的上党梆子韵味,又有鲜明的时代特色的崭新风格。泽州人评说吴婉芝之后有个张爱珍,张爱珍超过了吴婉芝。张爱珍则说,没有吴老师,就没有我张爱珍,我永远是吴老师的学生;吴婉芝则说,我最大的慰藉是爱珍超过了我,青出与蓝而胜于蓝。
上党梆子出了个张爱珍,张爱珍就是上党梆子。
1986年,在振兴山西戏曲青年团调演中,张爱珍荣获主演金牌奖;
1988年,在山西省振兴上党梆子调演中,张爱珍又获主演金牌奖;
博采众长演《杀妻》,哀婉动人“王玉莲”;
《两地家书》伤离别,柔情万状“卓文君”;
《杀妻》叙说了一个悲壮的故事:
吴汉是王莽新朝的驸马,他受母亲之命,为报国仇家恨,必须杀掉爱妻以明心志;其妻王玉莲得知丈夫吴汉原是父皇王莽十五年前的仇敌,犹如五雷轰顶,泣血锥心,为壮夫志而血溅龙鳞。
张爱珍在剧中扮演的王玉莲,是一个温柔贤惠、美丽善良、通情达理、屈己从人、集温良恭俭让美德于一身的悲剧女性。她准确把握人物的身份气质和思想感情,把其与传统戏曲中表现的甘作封建礼教俘虏的女性形象区别开来。通过酣畅淋漓的演唱,塑造出一个活生生的血肉丰满的古代悲剧女性形象来。
沿着剧中人物情感发展的脉络,张爱珍运用改革后的唱腔技巧表现得淋漓尽致。
王玉莲深夜为夫治伤煎药------
“炭火熔融情一片,恩爱夫妻似蜜甜,”
那含情脉脉,何其绵长。
王玉莲盼夫早归而错被风骗------
“原来是秋风一阵戏门环,”
那温柔和善,何其贤良。
王玉莲见丈夫面带杀机而归以为酒醉中邪------
“求菩萨保佑平安,”
那一往情深,何其感伤。
王玉莲见丈夫说出冤仇------
“霎时间浑身颤如履寒冰,”
那灵魂震动,何其惊惶。
王玉莲无力回天,深明大义------
“妻愿舍身壮夫志,抛洒碧血溅龙鳞,”
那血泪泣诉,何其悲凉。
王玉莲怨恨父皇,痛彻心脾------
“玉莲替父偿国债,有谁怜我无辜人,”
那满腹衷情,何其冤枉。
王玉莲死前求其丈夫三件事------
“死后愿夫善修身,另择新配娶夫人,”
那似水柔情,何其深广。
大幕已落下,满座仍唏嘘,心如江河水,奔流到何时?任是心肠铁石硬,也禁不住一掬泪水流。
《两地家书》则是根据民间传说“演义”而成的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婚后一段爱情危机故事。
西汉辞赋家司马相如入京为官之后,欲另娶名媛,差人给其爱妻卓文君送回一信,并让其妻当场复函。卓文君当即书成“倒顺书”作答,见面后又痛斥了司马相如的负心薄情、忘恩负义。
张爱珍在剧中扮演的卓文君,是一个傲如青竹雅若芝兰的超凡脱俗的风流才女。如演唱过于高亢激昂则易流于轻浮,如过于低沉缠绵,则易流于悲切。张爱珍恰如其分地把握卓文君的娇姿秀骨及钟情积怨,将那脍炙人口的文君新寡、相如弹琴、月夜私奔、当垆卖洒等一系列优美故事,娓娓唱来,尽情铺叙,通过无场次间离、切割的艺术手法,让两地家书来往其间,使观众沉浸在无边的艺术美的享受中。
“思夫君怨夫君梦绕夫君。。。。。。”
卓文君伤心离别苦,翩若舞惊鸿。
“琴是夫君物,见物愈思人。。。。。。”
卓文君泪眼忆往事,相思欲断魂。
“正月离别锦水畔,二月踏青形影单,三月寄书问冷暖,四月不见回音转。。。。。。”
卓文君忧心焚如火,愁烦憔悴人。
“谁料想,书信如火炭烫我手,书信如棍棒击我头。。。。。。”
卓文君心碎羞说耻,义愤情更真。
“万不料你是薄情郎,千恩万爱皆虚荒。。。。。。”
卓文君欲哭眼无泪,哀哀诉痴情。
“我怎敢再对你托终身,还给你当年求婚的绿绮琴。”
卓文君痛忆儿女情,悔唱“白头吟”。
回肠荡气调,穿云裂石声;曲终心尚泪,犹怜剧中人。有人赞曰“神奇的音响,夺魂的唱腔。”殊不知爱珍“未成曲调先有情。”
《杀妻》和《两地家书》双双都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蜚声太行山,享誉北京城。
老戏迷们追着看,小青年们争着看,外地人们抢着看。
在煤矿,矿工们为爱珍的演技和唱功所倾倒。有人矿工宿舍四名青年工晚上看戏归来,还觉得不过瘾,又打开录音机放开了她的磁带,边听边饮,四个人不知不觉喝完了五瓶酒,居然没有一个醉倒。戏演了五天,许多小青年五天没睡过个囫囵觉。这真是“看爱珍戏,四五夜不睡;听爱珍唱,四五瓶不醉。”
在乡村,那些光着头颅、赤着双脚的汉子们,那些编着毛线、哼着小曲的女人们,那些靠着墙根、眯着双眼的老人们,很可能不知道彭丽媛、韦唯、毛阿敏这些歌星们,很可能说不上市里、县里头面人物的名字,却很熟悉张爱珍以及她的《皮秀英打虎》、《杀妻》和《两地家书》。
几千人的看场上,当爱珍唱到“窗前梅树是我友”时,全场观众群起伴唱“院中桃林知我心,”简直是一曲戏曲大合唱,心灵大共鸣。
大雨哗哗地下,地上泥水一尺深,满场观众竟没一个人动,连伞也没人打------打了伞遮住了后头的视线。三四千人都心甘情愿冒雨看张爱珍的演出,而且自觉地互相维持着秩序。下了四天雨,场场挤满人。
“爱珍,不用乐队,你干唱吧!”观众已把爱珍的唱腔作为一种美好的艺术享受。因为她以情带腔,唱为心声。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爱珍出演三百八十场。上党梆子获新生,群众呼唤张爱珍。
在唐安村,演员坐了一天车,吃完睡下就已经是半夜时分了。可群众见说爱珍要来,纷纷等在台下,迟迟不肯回家。爱珍听此情景,当场拍板:“演,再累也要演!”于是,演员穿上衣服,二点装台,三点开演;收锣息鼓时,雄鸡已报晓。
在万里村,爱珍已连演数村十几台,因劳累过度而发高烧断了奶水。孩子饿得直哭,奶粉又喂不进嘴。村里奶孩子的妇女们着急了,你叫我,我叫你,纷纷找到门上,齐齐站了一院子。这个说“吃我的!”那个说:“吃我的!”演员和群众一个个被这奇特的场景感动得热泪沾襟。
每到一地,总有戏迷们早早几个小时地在台下耐心等爱珍,任那风吹日晒和雨淋。七、八十岁的老人迈着蹒跚的步子,不惜花费几个小时,也要一趟趟赶到邻村看爱珍的演唱。
西安某部战士联名写信向张爱珍索要她的磁带,因为她的唱腔已成了他们生活的内容;
长治职大学生,十年来年年给张爱珍邮寄慰问信和礼品,因为她的唱腔使他们常听常新;
长子县广播站的同志给剧团党支部写信,要求珍惜张爱珍的身体,不要为挣钱让她劳累过度。因为他们知道,张爱珍属于上党人。
上党盛产高平黄梨,黄梨脆生生、甜丝丝、水灵灵。高平出了个张爱珍,爱珍唱得真好听。群众称之为“爱珍腔”,“爱珍腔”比黄梨还脆,比黄梨还甜,比黄梨还水灵。
爱珍的表演真挚、洗练、朴实无华,大方、端庄、利落干净;她的唱腔清脆、圆润、纯净、明亮;高音不拼,响遏行云,低音不顿,余味无穷。她的一招一式,一颦一笑,不是张爱珍,而是剧中人,不仅形似,而且神似,声情并茂,感人至深。
她的无字腔呼天抢地,百回千转;她的炸言叫板声裂长空,撕人心肺;她的轻声如泣如诉,动人心弦;她的甩腔犹如决堤洪水,一泄千里,令观众无不为之震憾;她的无弦乐伴奏的干板清唱,清晰明亮,音域宽广,即使你坐在最后一排也感到剧中人物就站在你的面前。她深得“强而不噪、弱而不虚、快而不乱、慢而不散”的真谛,剧中人就“活”在她的心中。
听爱珍的戏,人在剧场坐,心能插翅飞------
看瀑布跌落山间,观流云舒卷长空;
闻溪水潺潺,轻风沙沙,听千里海啸,万钧雷霆。
智者见智,仁者见仁,功夫在诗外,功到自然成。
春日,杨柳依依,芳草萋萋,花蕾初绽,蜂飞蝶舞,细观姹紫嫣红,静听莺歌燕语。那鲜丽娇美的花色,那清脆婉转的鸟音,融入心扉添气韵。
夏日,云行雨布,叶茂花繁,远山含黛,近山迭翠,喜见大河奔流,惊望电裂长空。那波涛翻滚的巨浪,那撼人心魄的惊雷,扑入襟怀壮豪情。
秋日,风飘黄叶,泪染霜林,北雁南飞,寒蝉凄切,忍看牵牛织女,醉听夜半松涛。那树树秋声,山山寒色,那落日残霞,冷月流萤,化入胸臆生慧心。
冬日,朔风呼啸,大雪纷飞,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晴赏红装素裹,夜看碧空冻云。那高天滚滚的寒流,那小河静静的坚冰,纳入魂魄长悟性。
“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香,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张爱珍属于那种百折不挠,矢志不渝的女强人。她能采百家之长,为我所用,纳四季之灵,就我所成。她已把自己交给了上党梆子,她愿为弘扬上党梆子而献身。
有志者事竟成,苍天不负苦心人。
1986年,张爱珍被吸收为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当选为市剧协副主席,参加了在福建省召开的全国戏曲声乐学术讨论会,在会上宣读了她撰写的《要使曲中闻新意》的论文。
1987年,她参加长影拍摄的彩色戏曲艺术片《斩花堂》,为其中的宋巧莲演唱,为米素萍扮演的张金香配唱,同时塑造了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音乐形象。这一年,她荣获山西省职工自学成才者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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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6月,《杀妻》和《两地家书》来到北京城,“王玉莲”,“卓文君”,看得首都观众泪盈盈。张爱珍又唱进中南海,中央首长、戏剧界专家给予了高度评价和肯定。著名戏剧家阿甲、郭汉城分别题写了“歌舞明珠”、“有继承、有发展、融清丽于激扬”的题辞。《人民日报》、《中国戏剧》、《戏曲艺术》、《文艺报》等首都报刊发表署名文章赞誉张爱珍。中央电视台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放了《两地家书》。
1992年3月20日,中国戏剧家协会发来喜报,祝贺她荣获第九届中国戏剧梅花奖------中国戏剧演员的最高奖赏。
张爱珍多年的夙愿实现了!
百灵鸟飞出了太行山!飞到了北京城!
从皮秀英、秦香莲、祝英台、到宋巧莲、王玉莲、卓文君,张爱珍塑造了一个个催人泪下、栩栩如生的古代悲剧女性形象,人们称她为“悲剧之星”。
张爱珍多年的夙愿实现了!
雏鸟啼血,千鸣万转,振翮奋翅。。。。。。难忘那一路雨,一路风,一路尘。
艺校老师武凤英,诲人不知倦和累;校长董来法,严格要求不讲情。一代名旦吴婉芝,甘作人梯扶新人。还有那编剧、导演、音乐设计,鼓师、琴师、乐队指挥;局长、院长、演员,舞美、灯光、布景。。。。。。更有丈夫张建国,和她配合默契,如影随形。悠悠岁月弹指过,数不清有多少劳动、多少创造,多少理解,多少情。。。。。。
最使张爱珍铭记在心的,是她慈祥的母亲,是上海京剧团的著名导演马科。母亲养育了她,给了她第一生命;马科则告戒她:“艺术是你的第二生命,你每次成功的演出都不要在下一次重复,因为艺术就是创新。你要学习理论,学习生活,学习前人,超过前人。”
张爱珍------飞出太行的百灵鸟,你尽情地飞吧,唱吧!
前面的碧空多辽阔,云淡淡,风轻轻,天边挂彩虹。
作者:段永贤
写与晋城矿务局
1992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