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省标志性的文化品牌黄梅戏由于剧目、人才和观众的老化,已经未老先衰,沦为“啃老族”。创作新经典,推出新生代,培育新戏迷,让黄梅戏永葆青春活力,是安徽实施“文化强省”战略的当务之急。
黄梅戏成了“啃老族”
“黄梅飘香,黄梅飘香,香飘塞北和江南。神州黄梅吐芬芳,黄梅声声情悠扬,情悠扬……”
在第六届中国(安庆)黄梅戏艺术节开幕式晚会的尾声,黄梅戏名家韩再芬演唱的黄梅歌《黄梅飘香盛世浓》,描绘出黄梅戏的繁盛景象。然而,在11月7日的艺术节理论研讨会上,安徽省剧作家协会副主席王长安却一语惊人:老演老戏的黄梅戏已经沦为“啃老族”。王长安快人快语:
“有的观众甚至戏言:《天仙配》是天天配,就是说天天都演这个戏,《女驸马》是屡驸马,指反复上演此戏,黄梅戏是黄没戏,就是指没有新戏,这着实让我们每个从事黄梅戏、热爱黄梅戏的人汗颜,一个极具活力的剧种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沦为让人诟病的‘啃老族’。”
王长安曾参与调研2010和2011两年的黄梅戏创作、演出状况。他所调查的安徽和湖北20家黄梅戏表演团体,演出剧目70%以上是传统戏和《天仙配》等经典剧目,半数以上的院团两年内没有新戏上演。两年间,安徽省黄梅戏剧院共演出1514场,传统戏和经典剧目演出场次占87.64%,其中,《天仙配》和《女驸马》共演出522场,《天仙配》演出最多,高达472场。
这些看家戏全都是解放前和解放初创作、改编的。省黄梅戏剧院的改编本《天仙配》是1953年9月在安庆首演的,即将迎来60大寿,最年轻的《女驸马》诞生于1958年,也已经54岁了。
实际上,原创能力强的国有剧团生产了大量的新戏,只不过这些新戏往往都是昙花一现。潜山县黄梅戏剧团团长韩焰生分析,国有剧团过去作为政府的事业单位,在新剧目中宣传政策,宣扬当地政绩和人文资源,义不容辞。韩焰生直言不讳:
“许多事情你就要按照政府的意图来办事,因此许多的东西变成了宣传品,一批又一批的都是宣传品,这种东西肯定是不能传唱的,最终被时代淘汰。”
很多新戏创作出来,就是为了参加重大演出活动夺取大奖的。为了迎合领导和专家评委,这些新戏通常都被搞成大投入、大制作的“形象工程”,第六届黄梅戏艺术节新剧目展演的20台黄梅戏,投入多的高达600万元,少的也有60多万,在营造舞台效果上不惜血本,还请来歌舞团伴舞,搞人海战术。戏曲大制作导致大剧组、大布景、大道具,运输和演出成本高昂,对剧场要求也高,剧组走不出、下不去、演不起,新剧目很快就进了仓库。
1984年,安徽省黄梅戏剧院首演《风尘女画家》,并在第一届安徽省戏剧节获得演出一等奖,此后不久便从舞台上销声匿迹。直到去年4月9日《风尘女画家》重排后首演,这部孕育了《海滩别》等经典唱段的精品剧目,竟然在仓库尘封27年之久。省剧协副主席、省文联组织联络处处长王长安认为,这种怪现象是评奖机制造成的,即参加评奖的作品必须是原创。他说:“作为原创团得了奖以后,为了下一次得奖,它就把这个戏扔了,再排下一个新戏再去得奖,它就没有时间去演以前已经获奖的戏,哪怕是很好的戏。其他的剧团也不会学你的戏。”
要改变黄梅戏老戏当家的局面,我省各级党委、政府及宣传文化部门首先要进一步深化文化体制改革,让国有剧团彻底脱离政府的怀抱,去参与市场竞争。在优胜劣汰的市场环境中,黄梅戏必将回归草根性、民间性,不断生产出受观众欢迎的新剧目;同时,改进黄梅戏的评价体系,将以专家评奖为主的评价方式,改为以大众的口碑和传媒的评论为主,将评委席从舞台前转移到市场中。
2009年,文化部设立“优秀保留剧目大奖”,评奖的门槛不再是原创,而是剧目久演不衰,达到相当多的演出场次。今年11月20日,安徽省黄梅戏剧院的《天仙配》由于达到了解放后首演并且演出1000场以上等条件,荣获第二届优秀保留剧目大奖,这是唯一获得这项大奖的黄梅戏。戏剧界有识之士认为,只有创新评价体系,黄梅戏院团才能摆脱评奖的束缚,生产出更多像《天仙配》一样排得起、演得动、传得开、留得住的好剧目。
主创团队为何人才凋零?
12月6日到7日,2012年度黄梅戏剧本创作研讨会在安庆市召开,与会的全国黄梅戏剧作家只有20人,其中,60岁以上的老编剧占了三分之二。主办单位之一、安徽省黄梅戏艺术发展基金会秘书长许福康,在总结发言时,面对会场上以老汉为主的编剧队伍,不由得发出“感到可悲”的叹息之声。
目前,我省黄梅戏主创人才严重匮乏,本土创作主要依靠退休老人,成了另一种“啃老族”。除了省黄梅戏剧院还有两名中青年编剧,其余院团都没有了编剧这个行当,在全省18家国有黄梅戏院团中,仅有5家有一名导演。著名黄梅戏作曲家陈精耕为记者扳着指头统计,全省能写出一台戏的黄梅戏作曲家不超过10个人,而且全都是退休职工,没有一名在职人员。作为全国黄梅戏唯一的中心点,安庆市黄梅戏主创队伍更是人才凋零:全市在职的副高以上职称的黄梅戏主创人员,总共有导演一名,编剧两名,舞台美术师两名。
黄梅戏院团演老戏,成本低还能获得不错的收益,创新作,投入大、风险高,还可能丢失票房,因此,创作队伍被投闲置散,日渐式微。在调研中,王长安发现:“新剧目的创作在院团始终未成为一种艺术发展的常态,创作人员也就自然显得可有可无了。一大批地方表演单位撤销创作室,让编剧、导演、作曲、舞美设计改行、下岗、离退,并绝不再进。”
为了参加节庆、获取大奖,这些年来,黄梅戏几乎所有的新剧目创作都要从行业之外借兵打仗,话剧、歌剧、京剧、越剧的主创人员纷纷承揽黄梅戏创作任务,外援的大量进入,如同外来生物入侵,严重破坏了黄梅戏行业的人才生态。王长安披露:“一些外援或单独或结伙来做黄梅戏,仿佛是转战南北的包工队,无论剧本成熟与否,先夸下海口,许下宏愿,促其上马,最后造成资源一次又一次的抛荒和浪费,让很多原本有志于黄梅戏创作事业的人寒心、痛心,也就断了创作之念、绝了入行之心。”
为了追求音响效果,也为了节省演出成本,黄梅戏院团对大戏都制作有伴奏带,用来替代乐队。第六届黄梅戏艺术节展演的20台黄梅戏,只有省黄的《风尘女画家》由乐队现场伴奏,其余都是放伴奏带的。再加上全国文艺院团转企改制政策的影响,工龄满30年的乐手纷纷退休。目前,大多数院团的乐队残缺不全,最少十一二个人的乐队,在怀宁县剧团只剩下一把二胡了。黄梅戏作曲都是从乐手成长起来的,乐队的萎缩甚至消失,将使作曲队伍成为无源之水,严重威胁着黄梅戏艺术的再生产。
为了让我省黄梅戏创作队伍早出人才、快出人才,业内有识之士呼吁,新剧目要坚持本土创作。第六届黄梅戏艺术节展演剧目《映山红》是安徽黄梅戏艺术职业学院排演的,所有的主创人员都是学院的毕业生和在校生,没有请一名外援。院长黄新民说:“事实证明,我们本地的人才,完全有力量承担一个新戏的原创。花点钱培养我们当地的人才,这是值得的,留下来的最后是种子啊!”
2010年,安徽省黄梅戏艺术发展基金会与省文化厅联合实施黄梅戏遗产抢救工程,目前已改编黄梅戏传统剧目十几个,并将三台大戏搬上了舞台。这三台大戏的主创团队集结了安徽黄梅戏界的中坚力量,实现了行业协作。基金会秘书长许福康表示,今后新创剧目都可以采用这种模式:“在二度创作中,把全省黄梅戏界的可用资源用上,作曲、导演、舞美,只要我们省里能够调动的力量,我们基金会都可以出面协调好。”
对于外援,安庆市文广新局副调研员舒劲草的态度是以我为主,合理利用,为提高本土创作水平服务。他说:“新剧目开始搭架子、剧本还不成熟的时候,一定要坚持本土创作。有一定的基础了,再请大手笔帮助我们加工提高。要分步走,不要一步把那些外援请来,把钱一下子投进去。”
从演职员中选拔苗子送到高校深造,则是安徽省黄梅戏剧院自主培养创作队伍的经验,值得借鉴推广。今年41岁的编剧何小剑,原本是演员,业余喜爱创作,被剧院送到上海戏剧学院进修两年,实现了从剧作者向专业编剧的跨越。何小剑自豪地说:“在培养创作队伍上,我们剧院很有远见。近十年来,先后有6位年轻人被剧院送出去深造过,回来以后都派上用场,创作队伍梯队也没有断档。”
让观众生生不息
近两三年,安徽省黄梅戏艺术发展基金会一直在本省农村做黄梅戏观众调查,调查发现,由于老演老戏,黄梅戏留住的是老观众,观众群主要是50岁以上的中老年人。新戏演出少,又不对当代青年的口味,因此,黄梅戏观众正在老化。黄梅戏这个“啃老族”在啃老剧目、啃老专家的同时,还在啃老观众,靠老观众维系着黄梅戏的生命。
观众是黄梅戏的土壤,如何扩大观众群,使它变成神话传说中那块能自己生长的息壤?王长安的主张是启动黄梅戏都市化进程,扩大城市观众群:“戏曲虽然是农耕文化的产物,但是都市化进程是不可抗拒的。我们要积极地主动地占领都市,占领了都市,才能占领当下,占领未来。”
2003年,安庆再芬黄梅艺术剧院勇于探索,首演现代黄梅戏《公司》,开创了黄梅戏都市题材的先河。这部戏讲述了历史学女博士姚兰在办公司的过程中,遭遇骗子、色鬼和伪君子,最后诚信打天下,取得事业的成功。在艺术创作中,《公司》融合了多种现代艺术元素,受到年轻人尤其是大学生群体的欢迎,在北京演出之后的观众调查显示,87%的人喜欢这出戏。中国剧协副主席、《公司》的主演韩再芬思路很明确:“黄梅戏还没有走到现当代里面来。黄梅戏要去揣摩年轻人的价值取向,一定要变成时尚文化,吸引年轻观众走进剧场。”
高投入大制作,加上剧场高昂的进场费,使得黄梅戏票价高企,把大量观众拦在了门外,导致观众群流失。因此,政府保护黄梅戏的最好方法,不是花钱养剧团,而是花钱让老百姓看戏。安徽省黄梅戏剧院国家一级演员汪晓明建议,政府可以减免剧团的剧场进场费,以降低票价;著名戏剧理论家王长安建议,还可以借鉴古希腊城邦雅典给市民发放看戏补贴的做法,补贴公众看戏。他的理由是:“我们现在通过各种渠道把财政资金给剧团了,比如,拨款给剧团排新戏,剧团排戏没有风险,责任心就会大打折扣。如果政府把钱发给观众,观众掌握了‘投票权’,就会刺激剧团把作品生产得更加适销对路。”
如果说,观众是黄梅戏的土壤,那么,戏迷就是让黄梅盛开的沃土。政府应该采取积极措施,保护本地和外地戏迷的热情,为他们提供必要的服务和保障。2008年2月,桐城市投入150万元财政资金,在市文化馆建立严凤英戏迷俱乐部,并且每年安排12万元专项补贴。现在,俱乐部拥有560平方米活动场地,设立了戏迷教室,每年公益性演出60场以上,为桐城市黄梅戏事业的发展营造出有利的文化氛围。
在2013年中央电视台元旦晚会上,安庆市“小小黄梅”戏曲培训中心的小学员们,代表黄梅戏剧种一展风采。这家安庆市唯一的少儿黄梅戏专业培训机构,坐落在安庆市青少年宫,开设有唱腔课和形体课,2009年年底创办以来,已经累计培训小学员200多人。现在,从娃娃抓起,培育新戏迷,已经成为黄梅戏之乡安庆人的共识。在严凤英的故乡——安庆市宜秀区罗岭镇,有的小学开设了专家授课的黄梅戏兴趣班,有的在课间播放黄梅戏唱段,有的每周举办一次“文化早餐”,每个班都要出一个黄梅戏节目。
只要戏内戏外下功夫,让观众和戏迷群体生生不息,黄梅之花就能常开不败。解放后第一批黄梅戏新文艺工作者、85岁的郑立松老人对黄梅戏的未来很乐观。他说:“我不看国有剧团怎么困难,只看安庆地区的群众对黄梅戏太热爱了。只要有戏迷,这个剧种就有希望。”(文 徐国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