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牡丹亭》中的《游园》与《寻梦》两折---工歇偶话
                      ----冯如松

    去年国庆的时候，于丹教授在中央二套做了六集的昆曲讲座，社会反响极大。本来准备了七讲，其中一讲为"灵异之美"，内容在思想意识上有点偏差未播。
    昆曲，我个人认为是精致文化的代表，有人说是精英文化，因为在北京东四十条附近的南新仓，昔日的皇家粮仓内上演厅堂版的小舞台昆曲，如《牡丹亭》等。也有多位知名教授谓昆曲为精英文化，我觉得这句话剥夺了非精英们爱好昆曲的权利。何谓精英？又何为精英文化？我记得俞振飞老讲过一个故事，讲江南某班唱昆曲《紫钗记-折柳阳关》，饰演李益的演员口齿不清，在念"...沙场泪不干"的时候，"泪"字归韵没有归到"ei"，而是归到"o"，台底一位给县太爷抬轿子的轿夫，忿忿道"是啥‘萝卜干'？"说着草鞋便飞上台去。当年连轿夫走卒都熟悉昆曲至此，应该说昆曲是为广大群众欣欣享受的精致文化。

    扯远了，再扯回来。《游园》与《寻梦》是《牡丹亭》中的两折，个人以为这两折是昆曲中极好看的两折。

    《游园》，老本还有花郎上场唱‘普贤歌'，然后‘数花'完下场的罩头。今唱法皆省去，直接杜丽娘上唱‘绕地游'。《游园》中分两个小部分，一是杜丽娘对镜梳妆，一是游园。我最喜欢的两支曲子是后一部分中的‘皂罗袍'与‘好姐姐'，这两支可谓是家喻户晓，尤其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更是妇孺皆知。把一个万紫千红的春天描摹地极见精神。万紫千红中牡丹发花尚早，又荼蘼外烟丝醉软，可见只是早春之景。从"姹紫嫣红"到"听呖呖莺声溜的圆"，把初春所见一一诉来，多么精致啊，古人对春的敏感，对春的柔情表现的淋漓尽致。此时，杜丽娘与春香，一个五旦，一个六旦，盈盈共舞，倩影绰约，应该也是珠联璧合，手眼折扇所到之处，便是一般般景物所在，观众要从两个演员的演与唱之中，寻到绝妙戏文中所描绘的美妙春天。此时，演员是连接剧本与观众之间的桥梁与纽带。观众对剧本感悟多深，与演员表演有非常大的关系。因此，舞台上演员的一颦一笑，身段步法的一移一换，折扇的一开一合，都能对观众产生极其丰富的精神上的感受。几百年来，一代又一代的文人雅士、曲师名伶对这一折的体悟，形成了相对固定的表演程式，若演员能在精神面貌上把握人物，便能把几百年前古人的闲情雅致展现在我们面前，这是多么奇妙啊！这几百年积淀下来的东西便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便是保护这些口口相承，薪火相传的东西，并不是要保护昆剧《夕鹤》，保护昆剧《班昭》，保护昆剧《暗恋桃花源》，也不是要花纳税人的钱去制作诸如《夕鹤》般的一堆垃圾，几百年来积淀下来的近千折戏文已经够一代人整理挖掘传承的了！

    再说说《寻梦》，讲杜丽娘因梦中与书生柳梦梅欢会，被落花惊醒，痴痴不忘。后又独自往园中寻梦，睹物伤神，黯然而回。这一折，是昆曲中有名的独角戏，是昆曲五旦的看家戏，且歌且舞，煞是好看。老本与今演无异，可谓是四百年传承最完整的一折戏。这折戏，我看过的版本有传字辈老艺术家姚传芗的，江苏省昆张继青、龚隐雷的，上海昆剧院梁谷音的，浙江昆剧院王奉梅、张志红的。所演都几近相同。这折戏中我最喜欢的是 ‘懒画眉'、‘忒忒令'与后面的‘江儿水'。‘懒画眉'中的第一句是"最撩人春色是今年"，一个撩人把这动人心魄的春景与恍惚的心景刻画极佳。记得当时于丹教授讲的时候，错讲为"最缭乱春色是今年"，还说是"缭乱的春光"，谬之大焉。"撩人"二字为此支曲子中的文眼所在，一个堂堂的大教授、博士生导师，把最不应该搞错的搞错，这就叫"水平"！是我断断不能容忍的！因为"撩人"写活了满园的春色，这春色勾起了我悠悠的情怀，把春色拟人化了。而接下来的"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把荼蘼花挂住衣角这一小动作也写得如有神来之笔，又一次把春色拟人化了。此时舞台上干干净净，只一个演员典雅地舞蹈着，演绎这一段人格化的春色，人与景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接下来的‘忒忒令'，是一支写实的曲子，这一答是湖山石，那一边是牡丹亭，这里是依着阑干刚刚长出新芽的芍药，还有一丝丝迎风摇摆的柳丝儿，还有一串串榆钱...这里演员要通过表演来把舞台上虚拟的亭台花树表现出来，而且还要开合有致，布置精良，如网师拙政之典雅，如谐趣濮濠之精神。通过五旦手中的一把折扇就要扇活着满台的花花草草。此时演员的神态也表现出对美好春色的陶醉。这支曲子的表演，张继青的表演中规中矩，完全是姚传芗的路子。姚传芗录‘寻梦'片段时，四颗门牙都下岗了，但八十多岁的老头的脸上洋溢的依然是豆蔻初开少女的娇羞。上昆的梁谷音是改革派，虽然也刻画工整，终不如姚传芗、张继青的典雅温文。

    ‘江儿水'曲子中，是描写杜丽娘睹物伤怀，恹恹幽怨，缠绵悱恻。"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把一个受礼教压迫的女孩儿伤春之怀描写地极为精当。《红楼梦》中黛玉的《葬花吟》与此有同工之妙。这时的演员的表演，已经不能再有娇羞欣然之感，应该是电视剧《红楼梦》中黛玉荷锄葬花的哀伤、无奈与闲愁点点，这对演员在感情上的把握要求很高，从对撩人春色的欢欣到死生之怨的哀伤，在短短的时间里完成情感转换，还要把这种感情赋予唱腔与表演中，能演好此折，诚不易也。鲍倚云《退余丛话》记晚明杭州女伶商小玲擅演《牡丹亭》，一日，演至《寻梦》一场时，在唱完‘江儿水'的"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时，便幽幽委地，气绝身亡。

    昆曲是集诗歌、舞蹈、音乐完美一体的高雅艺术，是及其精致的。以上絮絮烦烦之是大致所言，音乐上、腔格上的东西没有涉及。

    欣赏昆曲，应该先把昆曲本子细细读过然后看戏，或者参合着本子一起看，唐突看昆曲，可能不能很好地使自己沉浸在昆曲中。欣赏昆曲，应该平心静气、气定神闲地欣赏，这一点有点象古琴。欣赏昆曲就是要全身心投入、全身心享受，这也是我们现代人所难能的，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之中，应该自我调节，把自己的节奏慢下来，调养休息一下，无疑戏曲是合适的。

    这只是我粗略大概地说了我对《游园》与《寻梦》这两折的肤浅感受，鉴于俺只是一个干粗活的石匠，言语浅陋粗鄙，为大家一笑而！

                                                     于2008年3月18日深夜

附昆曲《游园》与《寻梦》诸曲词。

    《游园》

    【绕地游】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步步娇】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醉扶归】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好姐姐】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听呖呖莺声溜的圆。

    【尾声】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

    《寻梦》

    【懒画眉】最撩人春色是今天，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忒忒令】那一答可是湖山石边，这一答是牡丹亭畔，嵌雕栏芍药芽儿浅，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线儿春甚金钱吊转。

    【嘉庆子】是谁家少俊来近远，敢迤逗这香闺去沁园，话到其间腼腆。他捏这眼，奈烦也天。咱歆这口待酬言。

    【尹令】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生就个书生，哈哈生生抱咱去眠。

    【品令】他倚太湖石，立著咱玉婵娟，待把俺玉山推倒，便日暖玉生烟。捱过雕栏，转过秋千，肯著裙花展，敢席著地怕天瞧见。好一会分明，美满幽香不可言。

    【豆叶黄】他兴心儿紧咽咽呜著咱香肩，俺可也慢掂掂做意儿周旋，俺可也慢掂掂做意儿周旋。等闲间把一个照人儿昏善，这般形现，那般软绵。忑一片撒花心的红影儿呆将来半天，忑一片撒花心的红影儿吊将来半天。敢是咱梦魂儿厮缠。

    【玉交枝】似这等荒凉地面，没多半亭台靠边。敢是咱眯睎色眼寻难见？明放著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魂梦前。霎时间有如活现，打方旋再得俄延，是这答儿压黄金钏匾。

    【三月海棠】怎赚骗？依稀想像人儿见。那来时荏苒，去也迁延。非远，那雨迹云踪才一转，敢依花傍柳还重现？昨日今朝，眼下心前，阳台一座登时变。

    【二犯么令】偏则他暗香清远，伞儿般盖的周全。他趁这、他趁这春三月红绽雨肥天，叶儿青，偏迸著苦仁儿里撒圆。爱杀这昼阴便，再得到罗浮梦边。

    【江儿水】偶然间心似缱，在梅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川拨棹】你游花院，怎靠著梅树偃？一时间望眼连天，一时间望眼连天，忽忽地伤心自怜。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

    【前腔】为我慢归休，款留连，听、听这不如归春幕天。难道我再到这亭园，难道我再到这庭园，则挣的个长眠和短眠？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

    【尾声】软咍咍刚扶到画栏偏，报堂上夫人稳便。少不得楼上花枝也则是照独眠。